从前得到一的情形是这样的:天得到一而清明,地得到一而宁静,神得到一而灵妙,溪谷得到一而充实,侯王得到一而成为天下的准则。然而,就其极端的情况来说:天无休止地清明下去就难免会崩裂,地无休止地宁静下去就难免会塌陷,神无休止地显灵下去就难免会消歇,溪谷无休止地充实下去就难免会枯竭,侯王无休止地高贵下去就难免会倾覆。所以想要贵就得以贱为根本,想要高就得以下为基础。所以侯王自己谦称孤、寡、不穀。这就是以贱为本吧?所以追求过多的声誉就会失去声誉。所以有道之士不愿像玉那么精美,而宁可像石头一样朴实。
四十章
本章只有短短的两句话,却不妨说是老子思想的要领。“反者道之动”,指出作为本体的道,其运动的基本特征是回环往复的。这个“反”字,有人说是相反、正反的“反”,有人说是返回的“返”。钱锺书则说:“反有两义。一者正反之反,违反也;二者往反之反,回反也……老子之反融贯两义,即正反两合”(《管锥编》第二册),其说符合《老子》的本义。道的运动原本是相反和复归的统一,事物的运动既有朝着相反一面发展的规律,又有返本复初、循环运转的规律,当事物朝着相反的方向一直运行,它便踏上了复归的道路,就像一个人一直朝东走,他最后就会回到西。所以老子在说明道的运行时又说:“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。”(二十五章)《易传》:“无平不陂,无往不复。”(《泰·彖》)说的也正是天地万物相反相合、往复循环的道理,可与老子的论点互相印证。
“弱者道之用”,指出道的作用是柔弱的。道本清静无为,故能“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”(六章)——它作用于万物永无穷竭,却并不声张;它自隐于万物之中,若有若无,虽有造化之功却不显现它的意志和力量。道的作用,也就是“德”。老子曰:“生而畜之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是谓玄德。”(十章)这就是大道深广无私的德性——万物自化于道,如游鱼之在水中,只有自由,没有束缚。
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,这句话指出生成万物的本源是“有”和“无”。就此而言,也可以说“有”和“无”是“同出而异名”,都是生成万物的根源。然而老子这句话的意思,不但说明了“有”和“无”的同一,也指出了“有”和“无”的差别。所以分而言之,先说“天下万物生于有”,后说“有生于无”,可见“有”和“无”有品位、次序上的差别。
“天下万物生于有”,这“有”自然不是现象界的“有”,而是超越于万物(万有)之上、化生万物的“有”。但这“有”尚不足以为“天下万物”终极的本源。它源出于“无”,生于“无”,只有这个“无”才是真正原始的存在,是绝对、终极的本源。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,这“有”是最初的“有”,是化生“万有”的“一有”。但在这里它处于“无”和“天下万物”之间,只是宇宙本体化生万物、作用于万物的中间环节。也许在老子看来,既名为“有”便有了某种规定性,是有限的,而有限的事物是不能成为绝对的本源的。所以“有”不能自生而源出于“无”。这“无”之所以名为“无”,不止是因为它“视之不见”、“听之不闻”、“搏之不得”(十四章),是无形无影、无声无息的“虚无”,而且更因为它是无限的,无可名状,超越于一切概念和规定性之上。不过老子并不以“无”来抹杀“有”,相反的是,他肯定万物的“实有”(“天下万物生于有”),而且认为“有”内在于“无”(“有生于无”)——由此也可见“无”并非“纯无”,而是“其中有象”、“其中有物”、“其中有精”、“其中有信”(二十一章),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——只是(重要的是)这“其中”的“有”,是“恍兮惚兮”(二十一章),是若有若无的“有”,是“湛兮似或存”(四章)。
从经验的角度来看,天下万物的生成也是从无到有的。一棵树在它是一棵树之前是“无”,一朵花在它是一朵花之前是“无”,但这“无”也并非空无一物的“无”,它可以是一颗种子或一朵花的“因子”。在经验的基础上沉思世界的本质,这原本是东方古老智慧的特质,与源出于逻辑推理的西方智慧有所不同。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,在这悖论式的表述中,包含了老子对于宇宙本体、万物起源的深微的体悟和玄妙的冥思。他的体悟和冥思与经验世界密切相关,他的“道”是从经验世界抽象出来的。所以在老子的思想中,道超越于万物又落实于万物,现身于万物之中,与万物混而为一。
反者道之动,弱者道之用。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
反:返回,相反。王弼注云:“高以下为基,贵以贱为本,有以无为用,此其反也。”